樂桃桃

我不知道護士何時離開。

大姑媽叫我們輪流跪在阿公面前，把之前印給大家的祝禱文念給阿公聽。

我第一個被叫去跟阿公說話，我結結巴巴詞不達意的照著那篇文章跟阿公說：阿公，我很歡喜這輩子能當你的孫女，你現在都好了，要去西方極樂世界，要跟著阿彌陀佛的大光明前進.....

其實我不太清楚我在唸什麼，我多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也許阿公再等一會就睜開眼睛對著我笑，我念完以後林媽叫我要開始念阿彌陀佛，這是助唸可以幫助阿公。

然後大姑媽、林爸、二叔、三叔.....

我這才發現我竟然沒有跟阿公磕頭。

我小時候的印象是一直搬家跟轉學，我討厭我媽，林爸第一段婚姻給我的印象就是一直吵架與打架，然後我跟我弟妹輾轉在很多親戚家借住，一直到我小三林爸終於從第一段婚姻裡解脫，我搬到台中跟阿公阿嬤一起住，無根的浮萍的感覺終於有定著點的感覺。

其實阿公不需要這麼辛苦退休後還繼續照顧我們，但他跟阿嬤包容我們三個兄弟姊妹，

阿公話很少，小時候在西螺時我太小我只記得跟么叔灌蟋蟀還有纏著阿嬤要跟她去斗六市區，阿公那時還在上班，我有點怕看起來很嚴厲的阿公。我隱約記得有時候阿公阿嬤會帶我們去土庫，現在才知道那是祖厝。小時後回祖厝，看著好大一片庭院還有一望無際的田園，阿公說更早之前更遠的那一代也都是我們林家的。

我不懂，也沒有耐心搞懂，我想跟其他的小孩玩。我跑去跟恩婆（嬸婆）要糖果吃。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回土庫的印象了。

我記得我是小三下學期那年轉到台中崇光國小，離阿公的新厝很近，二叔結婚也在台中家前面辦流水席，每個中午我都回家吃完中飯看天天開心以後再走回去學校上課。

小時候我們很壞，阿公常常要打我們，因為他一句：你們是我林家的孫，不聽話就把你們通通丟出去。讓我有了歸屬感。

我開始會黏在阿公周遭，看他練書法，看他在庭院種花草樹木翻土，看他自己跟自己下圍棋，他最厲害的是象棋，可我棋藝很差，每次都輸，久了阿公也不找我下象棋，但偶爾他要去第三市場或是市區，他會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我記得他老是要花一個小時以上洗臉刷牙，梳頭髮抹髮油，穿好西裝打好領帶，打扮得整整齊齊的才叫上我。

就連高中時期他來看我，也是一套整整齊齊的西裝領帶，直挺挺的身軀還有一絲不亂的頭髮。

還有我們祖孫都會看東西，他看報紙我看書，某天阿公就笑著遞了一本硬殼書給我，我一看是讀者文摘出的當代小說選輯。

我其實那時候還不太迷小說，可阿公每兩個月就會笑著再遞一本新的硬殼書給我，一直到我高中畢業那年上大學的十月份，阿公才沒有繼續再訂讀者文摘給我。

但那段課業追著跑的時光，我其實很喜歡也很習慣阿公在看電視或翻報紙，我就在沙發椅上翻著他訂給我的讀者文摘。我們不互相說話，卻靜靜的享受祖孫在一起的那種氛圍。

阿嬤說阿公最疼我，訂讀者文摘給我，我竟然忘記了。一整套我只找到高中畢業時的那一本。

全部子孫都跟阿公講完話，我跟林爸說我忘記跟阿公磕頭，我第一個說我好多話沒說。林爸有點無奈的笑笑，

我跪著給阿公磕頭，我跟阿公說：謝謝你這麼多年這麼照顧我。......

我還想要多說些什麼，可我好像嘴巴跟腦袋都不好使了，只能一再跟阿公說謝謝你照顧我這麼多年，如果今天我有那麼一點點成就與安定，我想都只能歸功於阿公您。

其實我一直都沒有當面親口跟阿公說過：謝謝你一直在家鄉守護我這麼多年，謝謝你給我一個家的感覺，謝謝你在我得意時跟我一起慶祝，在我失意時用你的方式安慰我，有你在的地方才有歸屬感，我的所有世俗的成就與榮耀都是為了讓你有榮耀。都是為了讓你覺得多辛苦了的這些年值得。

阿公這輩子有六個小孩、九個孫子，加上媳婦還有女婿，我在旁邊念阿彌陀佛，我看到小姑媽一直摸著阿公的額頭，我忍不住也伸手探探阿公的額頭，起初感受到微溫，後來卻驚覺原來是我們的手把溫度留在阿公的額頭。

半夜三點開始助唸，但不知道是我恍神還是怎樣，總會在淚眼模糊中看到阿公右上角眉毛似乎在飛舞，那一瞬間我都以為他要睜眼對我微笑了。

在接阿公回來前，大姑媽遞了一本手冊給我，裡面有助唸團的電話，戶是離開是三點多，大家要我等到天亮再請助唸團過來。

六點鐘我打了，那位師姐說要找另一個師姐，但另一個電話沒開，幾乎所有人都沒有闔眼，我反正也睡不著，就跟著其他人圍繞在阿公旁邊念阿彌陀佛。

八點。

大姑媽說今天還要忙碌一整天，叫大家去睡覺，我又打一次電話給助唸團，還是沒有開機。

我其實很疲憊，但沒有絲毫睡意，我坐在阿公的旁邊腦袋卻是一片空白。

九點多助唸團的師姐打給我，大概約了一個小時候會跟師兄師姐一起過來，這中間么叔的朋友也請了一位出家眾來唸經。

師父跟阿公講請他放下一切，跟著光明走，妖魔鬼怪會化身成我們引誘他墮入地獄，我心裡想阿公這輩子沒有欠人甚麼，他不會到地獄去。

後來助唸團的師兄師姐到了，竟然是藏傳佛教，我不知道那時我腦中為何會閃過這個想法，也許我腦中其實無意識的閃過很多東西，但都留不住。

等我稍微覺得眼酸時，我突然發現阿公被蓋住了，

我問我妹，他說助唸團的師兄師姐一來就拿往生被遮住阿公的臉。

我有點生氣，因為我看不到阿公的臉，我要一直克制自己去把往生被掀開。

原本說要助唸八個小時，後來不知道誰決定了要唸十二個小時，我已經坐不穩了，就先上樓去睡了。

抬頭看看時鐘，中午十二點。

阿公已經離開我將近九個小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