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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不太想提到這個話題。

可是這是我能替阿公作的最後的告別。

不知道從何說起,思緒每每無法整合。已經不是說再見總有一天的時候。

再會遙遙無期,從今而後也只能在文字裡追憶了。


阿公突然開刀住院那天是十月二十九日,自從阿公八十六歲那年得了皮蛇以後,這幾年進出醫院的次數有增加,

但每次阿公都能平安健康的出院,繼續在家鄉裡沉默的等候與守護。

這一次住院我莫名心神不安,儘管媽祖文化節活動緊迫眉睫、議會質詢的壓力,我還是在十月三十一日那天請假回去看阿公,病床上的阿公的身體感覺似乎更加瘦小了,手上抓著兩雙拖鞋、床上堆了三條棉被,阿公正在睡覺,林爸說因為止痛藥造成阿公產生幻覺,不抓東西阿公會自行把鼻管拔掉。阿嬤說阿公從聽到我要去看他就一直叫我的名字,一直問我在哪裡?我不知道阿公這麼想見到我,一如他也許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他。

但他睡醒睜眼一看到我就對著笑了,還用手比著我對我說:胖了!

我還沒跟阿公多講幾句話,巡房醫生就進來問阿公的病情,也許是因為林爸還是叔叔跟醫生反應阿公似乎一直有幻覺,

可是當醫生比著阿嬤,問阿公認不認識這位小姐,阿公堅定的說這是我牽手!

醫生又指我,阿公也很清楚的說這是我長孫女!後來阿公又陷入夢鄉,一直到了晚上阿公開始喊餓要吃飯,手比著天花板一直問是誰在哪裡?我跟叔叔還有林爸一直在輪流替換棉被讓阿公抓,不要阿公失控去抓他的傷口,阿公手勁很大,捏著我的手的力氣我似乎都留存著那感覺。

我以為阿公會康復,會像以前一樣出院,繼續在假日打牌看電視翻報紙等我帶狗回家。但我沒有料到這次見面是他最後一次開口跟我講話。

十一月九日半夜,我表哥打電話跟我說阿公病況有變化醫院說要插管。那一夜我輾轉難眠,怕阿嬤擔心所以一直用簡訊跟我妹還有小叔連絡。但夫妻連心,阿嬤隔天說她一整晚都心驚膽跳無法入睡,那天中午我又跑回去臺中,已經轉入加護病房的阿公雖然打了鎮定劑,但聽到阿嬤跟他說我回來看他,他眼淚就流下了。林爸跟么叔都告訴我說醫生說阿公很穩定,等到抽完痰以後就可以轉出加護病房,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記得那一次回去我待了1.5天,隔天早上去看阿公時,他很生氣,雙手握拳一直上下擺動,問他為何生氣,他無法說話,無法睜眼,阿嬤一直流淚,說阿公可憐,沒辦法說話,後來一直猜測得知阿公不想要被綁手,我問他幫你把布條打開好嗎?幫你按摩手好不好?阿公點點頭,我握著他的手,輕輕替他按摩。我跟他說要帶他跟阿嬤回鹿兒島看他的母校大口高校,還有要帶他吃日本料理,要讓他跟阿嬤一起去日本,他都點頭表示同意,我跟他說阿公你要好起來唷,你要來我婚禮坐大位捏,阿公卻沒有點頭或搖頭回應我。是不是他預知了什麼?

阿嬤要我多跟阿公講話,但阿嬤她不知道我跟阿公一個樣子都是悶葫蘆,心裏擔憂到不行,卻一句話都無法好好表達。只好繼續牽著他的手,繼續輕輕替他按摩。心裡卻不斷浮現:阿公你會好嗎?你會好吧?你要好起來啊!

接著十一月十七號那天下午阿公轉院到了榮總。我妹突然打電話跟我說榮總說是心肺衰竭........那一刻我好像被東西打到一樣懵了,但我聽到從我口中竟然異常冷靜的問:.......衰竭?衰竭可以透過治療讓他好轉嗎?

再然後好像一切都不對了,我忘了哪一天,我妹說阿公腎衰竭,醫院說要洗腎。

我對衰竭這兩個字已經有種自虐式的無視,我不管,阿公一定會好起來。我想正向的力量可以吸引正面的能量,我要如此相信才能鼓勵阿公跟我自己,阿公會好起來。絕對。

十一月二十日去豐原參加婚禮後我回去看阿公,因為灌水急救的因素,阿公的手跟臉還有腳都腫起來了,而且怎樣跟他說話他沒有回應了,阿嬤說醫院用了比較強的鎮定劑,所以阿公不能跟在仁愛醫院一樣點頭搖頭,但他都知道。

我看看榮總的設備,感覺很精密,護理人員也很多,醫生也一直都在,那阿公會好轉吧?會吧?會吧?會吧?

我看著阿公,他像睡著一樣,我還是只能握著他的手繼續低頭輕輕的跟他說:阿公你要加油!你要好起來才能跟我跟阿嬤去鹿兒島啊!

我看著我小姑媽一直輕輕摸著阿公的額頭,我感覺阿公手很冰涼,阿公沒有辦法回應我們,我也沒有任何辦法讓他睜開眼睛看看我們。

大家都很急,我大姑媽還去問事,我聽到那個結果生氣的想要丟電話,我要用正面的力量吸引好的能量,我不信三太子,我信我的意念會讓神明保佑阿公好起來。

十一月二十二日早上我特地請假,去保安宮幫阿公祭改。道士看到我寫台中榮民總醫院呼吸加護病房,病情是大腸癌開刀併發肺水腫及腎功能障礙(我還很鴕鳥的不想寫衰竭兩字)看了我一眼,接著誦經請保生大帝保佑阿公平安,一擲筊就是聖杯。我承認我看到那個聖杯、聽到道士說過關平安的當下心情立馬輕鬆了,那一刻我真心覺得阿公會好轉起來,我還打電話回臺中跟阿嬤報告這個消息,還跟他說保生大帝的位階比較高,但我沒想到過關其實也有另一層意思。

終於到了那一天。

因為11月23日還要辦論壇,22日那天下午我外出看場地很久,回到家發現我的手機有18個未接來電還有5則訊息,一打開簡訊看到我妹傳的:醫院打來說阿公狀況不太好,要我們趕回去。我好像被雷打到一樣,我幾乎是顫抖著抓出行李包,然後在我的住處空轉,我連站著的腳步也不穩,我打給小何,但我只能哭,哭到哽咽,他知道但他也不能幫我什麼。我不知道那個當下我的腦袋裡浮現了什麼?我該做什麼?我該說什麼?我打電話給我的長官與同事想要請假,明天還有論壇,可我要回家陪阿公,他生病期間我沒有辦法好好陪著他,我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上話,可是沒有人接電話,我感覺全世界都拋下了我,連保生大帝都欺騙我,他不是要保佑阿公過關了嗎?他不是給了我聖杯?

幾乎跌跌撞撞的趕回臺中家裡,大家陸陸續續都趕到家中了,沒有人在說話,每個人眼睛跟鼻子都紅腫腫的,阿嬤很堅強的叫大家不准哭,阿公都好了,要大家把客廳清理乾淨,阿公要回家了,要把家裡用乾淨讓他回家,除了機械式的打掃與拖地,還有不知道誰叫我去選一張阿公好看的照片,要用來做遺像,我打開阿公櫃子裡的照片,赫然看到那年我回臺中考曉明女中初中部音樂班的准考證。我沒考上,但他卻這樣把我的准考證珍而重之的收在櫃子裡,我想到每個我回到台中家中的夜晚,他都坐在床上那個位置默默對著櫃子翻閱著東西,我一直以為是族譜或是他的高中畢業紀念冊或者是他以前同學寄給他的信件,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他都在看照片:兒女的、子孫的,還有每一段被他珍藏起來的記憶。我幾乎想要放聲嚎啕大哭,但我不敢。我怕阿公擔心。

阿嬤叫大家去睡覺,說阿公大概還沒有這麼快要回家,可是接下來大家還要忙很久,我依言躺在床上可是卻翻來覆去一直掉眼淚,我妹叫我不要哭了,快點睡一下,可我睡不著,心锂很緊很痛,我沒有意料到11月20號晚上是我見到阿公的最後一面。我同樣也沒有料到10月31日那個下午那句胖了是阿公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11月23日凌晨2點16分,家裡電話突兀的大響,我幾乎是第一響就跳起來抓起話筒,是林爸,他說:阿公要回去了,大家起來準備一下要迎接阿公回家。

全家把所有燈都打開,三叔去聯絡禮儀師,阿嬤拉著林媽在問阿公要躺的枕頭跟鋪床用的布要用甚麼,每個人都很沉默,沒有人知道應該要怎樣反應,中間禮儀師一直沒到,要給阿公躺的床還沒有用好,我們不知道是否該去院子跪著接阿公進家門了?也不知道誰在何時該要去樓上神明廳跟祖先秉告阿公回去團圓了,還有何時要把長明燈關掉?我不知道該希望阿公快點回來還是慢一點,我甚麼都沒辦法想。

當救護車的聲響停在我們院子前時,終於到了的禮儀師要全部的兒女子孫都站立在院子的兩旁,要我們提醒阿公進家裡。

我們幾乎是用盡力氣的跟阿公說:阿公!你鄧來了!你現在到厝了!我一直聽到一個聲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護士按壓氧氣筒發出的聲音,把阿公換到準備好的床上以後。護士跟我們說要開始拔管,我才知道原來鼻餵管這麼長,原來阿公身上還有這些管子。護士說現在要拔到脖子上的管子,請長子來按住,我第一次看到平常對於生死看的很開的林爸在掉眼淚,阿嬤也在哭,他還跑到阿公旁邊邊哭邊對阿公說:老ㄟ~你今嘛攏好了,你要記得保佑世大人嘎你ㄟ子孫,你兜愛好好走。

小姑媽說他想摸爸爸的頭,我也跟著去摸摸阿公的額頭,沒有我想像中的冷,還有微溫的感覺。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個晚上我抱著黑颼颼的身體,也是這樣的溫度。我一直流眼淚,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是這麼會哭,我怕我的眼淚滴到他的臉讓他痛苦,我趕快退在他的旁邊。

我希望他睜開眼睛對我笑,但我知道他永遠永遠不會再睜開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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