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躺在病床上的您,感覺很瘦小。
無法像以往要求得整整齊齊、服服貼貼;衣服也鬆鬆的披掛在身上,看到我進了病房,您開心的張開無牙的嘴巴。
我知道我回來太晚了,讓您如此掛心與想念。
我看著您凹陷的臉,驚覺上次看到您不過是5月第二個禮拜天,跟前一個禮拜。
這是我印象中的您,硬朗英挺,每次不管出去哪裡玩,一定要挺直腰桿,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
再熱的天氣都要穿著西裝外套。
每次出門都要準備一兩個小時。
每次都要一直問我們這樣搭好不好?那樣配好不好?
常常惹得阿嬤發脾氣。
那年過年,老爸老媽感情好像已經不好了,從我很小時候,不管在西螺或是在台中,
都叫著阿公阿嬤,很少叫到爸爸,媽媽這個名詞,更是在9歲以後就消失了。
剛到台中阿公阿嬤家的時候,也許是我媽跟我爸談分手時談的不愉快,常常聽到我大姑媽或我三叔罵人。
有時候是阿嬤嘆氣著回想著口吻說:你目啊是肖A!拖著你們說要開瓦斯桶自殺,我嚇得要命,但是找無人。
大人們隱約的話語,讓我一直很自卑。又覺得自己是不被人要的小孩,所以我媽要放鞭炮慶祝擺脫拖油瓶,我爸要把我丟到台中
而叔叔似乎不喜歡我媽及我媽生的小孩,阿公阿嬤則是覺得已經退休了還要再帶3個半大不小的孫。
每天都在自怨自艾與自我懷疑中度過,但又貪婪著吸收久違的親情
小時候我是比較黏阿嬤的,直到有一天我不懂事,跟妹妹大打出手,拿著剪刀要傷害她的模樣,驚動阿公也爬到二樓怒罵我
我不乖,怒氣沖天又充滿恨意的說:誰叫我是姓蕭的查某生的!?你們都討厭他,所以也討厭我們!
向來嚴肅只會寫書法或看NHK的阿公聽完我的怒吼,皺著眉頭大罵:『你是我林家的孫!你不乖我就把你丟出去!』
那天以後我有種歸屬感,雖然三不五時跟著我弟妹吵架打架,但我總安心的知道我有愛我的阿公阿嬤。
後來我也老是跟著阿公到處走,
阿公練書法我就搬著椅子在旁邊看;阿公種樹我就去灑水;阿公在下象棋我也吵著玩;阿公在思考圍棋的棋招時,我也跟著假裝很懂;
阿公要出去第一市場,我也會吵著要跟,儘管一路沒講啥話,我就自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跟阿公一起出遠門。
國小六年級時,老爸突然想跟那女人復合,把我轉回台北說要實驗一下家庭生活。
阿嬤不甘的摟著我說:不要忘記阿嬤!
阿公啥都沒講,只叫我要乖,聽話。
那年是我生命中最悲慘的一年,
我爸我媽老是吵架打架,到後來我爸乾脆都很晚回家,我媽就打我出氣。
學校同學討厭我,覺得我跩,搞到最後全班都孤立我
其實他們不知道我遮遮掩掩的是手上腿上被抽打出來的痕跡。
我不理他們是怕他們看到我心裡的委屈與自憐
我每天用紅筆寫我媽的名字,咒他去死,但是不免被他查勤看到本子,又是一頓毒打。
老爸回家看到我被揍的悽悽慘慘,就會大怒跟我媽又打起來。
那時候我真的有不如去開瓦斯點火,讓這場惡夢消失的衝動。
後來復合不成,我堅定(帶著對爸爸的恨與不解)說我要回家!台中才是我家!
國中了~我在阿公阿嬤的照顧下成長,
阿公阿嬤其實沒有管我甚麼,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認輸,把書讀好是給阿公阿嬤驕傲。
國二那年我吵著要養狗,因為我同台北帶回台中的可卡tina被偷走,我硬要養一隻可卡。
阿公竟然支持我養狗!?
只說不准把狗偷抱去房間睡覺,阿嬤拗不過我,終於波比來到我家,
但是國中生哪懂得責任與付出?
每天餵狗跟帶狗出去散步竟然變成阿公的工作,那時候的阿公還會騎腳踏車,有時候傍晚要去買報紙時就牽著波比跟他跑。
反而是我上完第8節課回家,吃完晚飯摸摸波比就說我要去念書了!
波比反而變成阿公的狗。
高中差0。5分可以念台中女中,阿公超級失望的。
他最希望就是家中有人可以念女中(一中),讀醫科,當醫生。
本來希望我去念曉明女中,跟我小姑媽一樣,但是因著我國中考音樂班沒考上的志氣(?)
我選了一個新成立沒幾年的學校,叫做文華高中。學校在西屯區離我家很遠,我大屁股的以為我成長了要獨立,
高一第一學期不顧阿嬤的反對填了我要住宿。
宿舍朋友很好,但是我們都很想家,有一天我終於搶到電話,電話通時,聽到阿公的開口的喂~我竟哽咽到無法講話。
阿公不太會應付這種情況,把電話給了阿嬤,在阿嬤再三的說:「一開始也是你堅持要住啊!不能退宿就多忍耐!過幾周你就習慣啦!」
我才止住眼淚乖乖回床上悶悶的哭。
隔天下課以後教官說有人找我,要我去傳達室。
我一邊疑惑著家裡這麼遠,搭公車又不方便,老爸在台北也不可能特地過來,會是誰?
抬頭看到西裝筆挺梳的整齊油頭的阿公,手上提著一個與服裝造型不相襯的紅白塑膠袋,裡面裝滿著食物。
我立刻哭著衝上去抓著阿公的手問:你怎麼來?你一個人來?
阿公說:坐公車啊!你昨天哭,我怕你吃不習慣宿舍的菜,我還去第三市場買你愛吃的包子!
我淚流不止,要知道阿公是多討厭搭公車的一個人啊!
我家到公車站牌平常要騎腳踏車到中興大學站就要5分鐘,台中公車又是出名的難等,到學校車程至少要40分鐘,
到西屯總站走進我們學校又要15分鐘,更不要說他先跑去第三市場買包子?????
轉眼到了大學,我很快的交了男朋友,沉迷在社團活動中。
回台中的次數也從一周一次迅速銳減到一年一次。
一直到研究所老王當兵在高雄,我竟可以周周下高雄找他,卻每次都過台中而不回家。
我疏忽了,忘記了,沒有記住是誰辛苦拉拔我長到這樣,念完公立高中考上國立大學及研究所。
市府特考與高考放榜那年,我意氣風發帶著金牌回家獻給阿公。
阿公一直呵呵的笑,我要去張貼紅紙放鞭炮慶祝。
但我以工作很忙為藉口,一直一直疏忽著仔細看看阿公與阿嬤。
直到某天阿公又住院了,雖然後來好轉,但阿公已經無法直挺挺的站著。
失戀那年忙著沉醉自己的心酸,依然遺忘在家鄉的阿公。
日益消瘦的臉龐,漸漸稀疏的白髮,忂瘻的身軀。
終於又有了心靈的伴侶,在失去的過程中我重新領悟到家人是永遠的後盾。
也因為阿公阿嬤兩位老人家老是堅強又孤獨的守著台中的家
回去次數增加了不少
直到這次阿公突然緊急的高燒嘔吐,接到電話時我驚慌失措,尤其阿嬤一句:等來看阿公也好
搞得我心驚膽跳眼淚直流。
阿公很開心看到兒子女兒跟孫子孫女都在他旁邊,雖然發著燒
那天卻說要出去散步。
醫生說要檢查必須斷食,阿公昏睡一天,只有在我幫他擦藥時
他有睜著眼睛看著我或某個方向。
以往老是挺直腰桿的阿公,因為濾過性泡疹及脊椎彎曲的影響,已經不太直了。
最在意白髮的阿公也不再染頭髮了。
甚至最最初生病住院那幾年,因為不能洗頭抱怨頭很臭的阿公,也已經不在乎了
他只喜歡大家環繞著他,儘管不用做甚麼,他就有股安心感,幫助他睡覺與休息。
那天,
我突然發現我好久沒有仔細看著阿公了。
牽著他的手,驚訝的發現以前強勁有力的手比我還瘦弱了。
講話也幾乎不清楚了
認人也不太俐落了
聽過的話轉頭又忘記了
我記得有一位家長說過一句話,每個父母養大一個小孩,最心疼的就是別離那一刻
就連小孩只是出門上學說句掰掰,小孩子可以義無反顧轉頭說完就走,
當父母的卻是心如刀割擔心的如同永別
我想阿公是把我當女兒在看了
當我跟他說:要回去了!要上班捏
阿公竟然故作堅定的說:厚啦!要上班也無法度啊~緊等去。
說句再見,我都依依不捨,因為我體會到我可以灑脫轉頭就邁步前進,阿公卻在病床上過的跟我道別。
阿公,你要快點好起來!
我陪你打麻將,你說過要教我,教不會我也可以幫你泡茶。
請你一定要好起來
我還沒有仔細好好看過現在的你。